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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集裝箱裡,種出垂直農業的未來

王燁捷
2024年11月08日07:58 |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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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8月,上海交通大學,熊元科(右二)和他的隊友在植物工廠實驗室合影。

2024年8月,上海交通大學,熊元科(右二)和他的隊友在植物工廠實驗室合影。

楊浩在中國農業大學溫室測量黃瓜植株的光合性能。

楊浩在中國農業大學溫室測量黃瓜植株的光合性能。

秦楚漢(左一)和同事在上海的辦公室裡搭建種植模塊並合影。

秦楚漢(左一)和同事在上海的辦公室裡搭建種植模塊並合影。

2024年7月,廣東,熊元科(左一)在植物工廠參觀交流。本組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

2024年7月,廣東,熊元科(左一)在植物工廠參觀交流。

本組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

為了種出茁壯可口的生菜,這群來自中國農業大學、上海交通大學、上海農科院、 北京市農業技術推廣站等高校院所的年輕人使出渾身解數:“大模型+小模型”智能控制系統、空調節能控制算法、冷凝水回收、旋轉式種植架……最終,產量高、品質好、能耗低、花費少的隊伍將會勝出。在集裝箱裡長出的,將是垂直農業的未來。

“碼農”轉型“菜農”

2016年,秦楚漢在加拿大一家智能自行車公司做軟件產品開發,因為“愛折騰”,他一直在尋覓新的創業領域和機遇。當時,國內共享單車風靡,有朋友建議他“復制”到加拿大,“肯定很賺錢”。但他沒有追逐“風口”,而是想找到一個能長期追求的事業。

從“碼農”轉變為“菜農”的契機源於他在一期播客中聽到“惡劣天氣和地質災害都能立即切斷糧食供應”的信息,這觸發了秦楚漢創業的火苗。半年后,秦楚漢辭職,在加拿大創辦了一家垂直農業公司,他的同學、朋友幾乎都在金融、計算機、咨詢等行業。有人不解:“你一個碼農,為啥要去農業掙錢?”

作為程序員的秦楚漢認為,世界上每件復雜的事情都可以被量化,也都有規律可循。在他的頭腦裡,“‘萬物皆可碼代碼’,農業生產也不例外”。

小時候,在上海的家裡,他觀察陽台上大蒜生長、植物開花,認識到“有了合適的營養和溫度就能長大”。入行之后,結合編程思維,秦楚漢想為植物生長創造不依賴自然環境的“象牙塔”,滿足“溫、光、水、氣、肥”的需求。

“象牙塔”的專業說法是“植物工廠”,也稱為垂直農業。這是一種比溫室大棚更有技術含量的農業生產方式,通過計算機、電子傳感系統等裝備對植物生長的環境進行高精度、自動化控制。秦楚漢碼代碼的技能,在植物工廠大有用武之地。

植物工廠顛覆了“迎合大自然節律變化”的原始耕種邏輯,在空空的房間裡,為植物搭建“討好型”自然環境,憑借AI技術,使環境反過來迎合植物的生長需要。作物把生長的潛能發揮到極致,生產效率和產量自然提升。

以葉菜為例,傳統農田種植一年隻能種兩三茬兒蔬菜,但植物工廠無須休耕,一年可以種植10-15茬兒,生長周期比露地栽培縮短五到八成。年畝產量可達傳統農田栽培的數十倍至上百倍。這次參加比賽,秦楚漢種的是生菜,如果全年不間斷生產,他估計同等面積年產量約是傳統農業的40-70倍。

“有1000種作物,就要碼1000套代碼。”每次增種一個品種,秦楚漢都要在海量的文獻裡“泡”一周,記錄作物的基本信息和習性,琢磨國內外專家的經驗和方法。

燈光、空調、水泵、通風、種植架、監測水培溶液電導率和酸鹼度、空氣溫濕度、二氧化碳濃度以及光強度的傳感器……這些因素都要接入代碼。在設計算法初期,最密集的時候,秦楚漢每3-5分鐘就要採集一次植物生長的各項數據,數據量達到六位數,基於植物生長所需的基准值,初始算法才能構建出來。

植物是活的,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,在不同的生長周期,需求各不相同。這意味著,代碼中會產生很多變量,一個變量的產生,牽動其他數值的變化。有時候,含氧量偏離了幾毫克,作物就會有“應激”反應。這些因素挑戰著秦楚漢的耐心。

“農業是一門非常浩瀚的學科,植物比人類存活的時間久,是非常復雜的生物體。”說起這些,秦楚漢的眼裡滿是敬畏。創業4年后,他才賺到錢。

從“伺候”人到“伺候”菜

10月的上海崇明島上,25歲的熊元科也和隊友們擁有一個集裝箱。作為比賽“對手”的他,和秦楚漢有著同樣的目標,“讓人類不再看天吃飯”。

種菜,熊元科是“門外漢”。在上海交通大學,他讀研的方向是能源動力學,主要研究空調的能源系統。他在父母用軟件搶菜時發現,上海的蔬菜是從外地運過來的,他想:為啥不直接在城市裡種菜?

“我想試著解決。”熊元科聯系到學校研究植物工廠的老師和同學,大家一拍即合,一起參加了兩屆光明多多垂直農業挑戰賽。“他們需要咱們學動力的來解決節能減耗的問題”。

在垂直農業中,用電構成最大的運營成本。相關數據顯示,植物工廠種植一千克生菜需要消耗10度電左右,而電量成本佔總成本的40%-70%。

為了讓普通農戶用上植物工廠,降成本是比賽比拼的重要指標,主辦方為每支參賽隊伍設定了40萬元的經費上限,包括硬件設備、軟件系統、自動化系統和安裝運輸等開銷。產量高、品質好、花費少的團隊能獲得最終勝利,這意味著光是技術牛,成本不可控,是贏不了的。

熊元科團隊的集裝箱內部更亮堂。他們在箱體上貼了一種反光膜,能提高光的利用率,節省45%的光能耗。他們還研發了空調節能控制算法,將集裝箱內原本每日70度的耗電量降到30度以下。其他參賽隊伍也在節能方面費盡心思:遮光、改善通風、冷凝水回收,哪怕省一度電,都要盡力一試。

為了提高每平方米的產量,熊元科團隊給生菜聽音樂。他們做了3組對照實驗,一組聽搖滾樂,一組聽電子樂,還有一組安安靜靜。實驗結果表明,一天聽3個小時音樂的兩組生菜,總體產量有10%左右的提升。

相比種菜,熊元科更喜歡為菜服務。“植物比人更脆弱”,熊元科說,植物對環境的適應性很低,一旦離開了某個區間,它們很難活下去。以本次大賽種植的“優雅”生菜品種為例,它們最喜歡的溫度在22攝氏度左右,大幅過熱會造成燒心,降冷過頭又容易限制長勢。

植物對環境越敏感、越脆弱,對人為操作的能力要求就越高,越能激發熊元科的戰斗力。上一屆比賽結束后,熊元科放棄了已經寫了快一半的碩士畢業論文——關於地鐵空調系統的研究,轉而從頭撰寫與植物工廠相關的論文,在他看來,前者是“伺候”人,后者則是“伺候”植物。今年9月,他開始在上海交通大學攻讀博士學位,研究方向為植物工廠的生物環控能源系統。

“植物每時每刻的需求都不大一樣,就像沒有人會一直吃炒米粉,總會想吃點別的。”熊元科是為植物配營養餐的廚師,決定他們什麼時候“吃”藍光,什麼時候“補鈣”。

熊元科希望植物工廠能像冰箱和手機一樣,讓人們在家實現想吃什麼種什麼。“總有一天,我們要讓家家戶戶吃上新鮮無公害食物,不再看天吃飯。”這位工科生覺得,如果這件事能做成,一定很酷。

“有點甜、有點脆,也有點苦”

熊元科嘗過自己種的生菜:“有點甜、有點脆,有的也有點苦。”他點評道,“總體而言比市場上賣的好吃”。

自從迷上種菜以后,秦楚漢的嘴巴變“刁”了。實驗室裡種的番茄、豌豆尖、草莓剛成熟,他和同事摘下來就往嘴裡送,他管這個叫——“活殺的”,因為實驗室裡很干淨,根本不用洗,他們吃到的是最新鮮、口感最佳的蔬果。

與秦楚漢一起參加今年比賽的韓霖來自天津農學院。她忘不了第一次在實驗室採收番茄時的情景,“一個個像紅燈籠一樣,吊在上面,特別好看”。

她把它們摘下來,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裡,一口氣摘了三大箱,要小推車才能搬動。咬上一口:“甜”,她將豐收的果實分享給老師和同學,自己吃了不知多少顆,“吃完后很長時間,嘴裡都彌漫著番茄的清香”。

跟完全跨專業的秦楚漢和熊元科不一樣,韓霖學的是園藝學,以為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個擺弄花花草草的人。今年4月,她參加學校聯合培養計劃,到北京市農林科學院學習種番茄、種生菜。

“農活看起來少,干起來多。”這個23歲的姑娘說。隊友李生輝(化名)難忘韓霖和幾個女生“趴”在田裡刨坑的場景。

韓霖的主要任務是構建水肥環境對番茄影響的模型,訓練智能水肥機實現自動調配、灌溉的功能。但在機器達到智能化之前,她的日常工作是密集地監測、記錄數據:灌進去多少、作物長出來多少、葉片數是多少……至少需要採集3個多月的數據,最密集的時候5分鐘就要測一次。有一次北京下大暴雨,她沖到實驗室看作物,抵達時發現門口已放著兩把濕漉漉的傘,有小伙伴已經趕來了。

有一段時間,韓霖發現番茄的葉片發黃、卷邊,有些干枯,她急得連續3周每天都在實驗室守候,一邊噴藥一邊念叨著:“小番茄,你們今天怎麼樣?快點好起來呀。”有時,韓霖還會夢見番茄,“閉上眼睛,腦子裡全是番茄”。

韓霖不覺得累,反而越干越有勁。“看到這些小生命一天天長大,能帶給我很多能量。”韓霖說,湊近生菜時,能聞到一股甜甜的味道。她告訴記者,生菜的甜和番茄的甜是不一樣的,一走進種番茄的實驗室,甜味就扑面而來,“葉子比果實甜”。

在將實驗成果寫成論文的時候,韓霖下定決心,將來要從事與垂直農業相關的工作。李生輝在內的同隊組員,也將垂直農業作為長期的職業方向。

比賽主辦方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參賽年輕人中,90%表示將來會從事農業。李生輝想過,干這行將來收入可能不會太高,同專業的同學中,隻有他選擇農業,但他很堅定:“隻要我學的東西真的有用。”

李生輝出生在農村,但這之前從沒種過地,也從未想過要種菜。父母在地裡辛苦勞作,種玉米、番茄、綠葉菜。小時候的他不懂怎麼種菜,現在長大了,父母也不懂他怎麼種菜。他把父母種菜的經驗碼成集裝箱裡的算法模型,希望有一天,家鄉的人能用上這套新技術。

韓霖說出了大家的心聲:“現在,我們科研人員的勞動強度大一些,等這些智能裝備實現之后,就能大大減少農民的勞動時間。”

“讓彎腰種地的人少一些”

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種生菜時的情景,楊浩感到“特別開心、特別驕傲”。

楊浩是中國農業大學的一名博士研究生,連續4年參加拼多多主辦的多多農研科技大賽。他“跨”的學科可謂豐富,本科學機械工程,跨考電氣類研究生,調劑到農業生物環境與能源工程專業,他種的第一種作物就是生菜,至今,他已經和生菜“朝夕相處”了8年。

今年,作為隊長的楊浩,給團隊起名“賽博農人”,意思是要成為“智慧新農人”,他希望能用所學的知識和技術賦能農業,“讓彎腰種地的人少一些。”

我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生菜生產國,生菜產量佔全球總產量的一半以上,“但按每平方米的產量算,我們還有一定差距。”本屆比賽評委、浙江大學數字農業與農村研究中心主任何勇告訴記者。中國對植物工廠的研究起步較晚,但近年來發展迅速,目前已有商業化植物工廠250余座。在農業發達但自然資源稟賦並不優越的日本,10年前,植物工廠的數量已接近200座。

2022年,秦楚漢的初創公司登上加拿大的“科創板”,市值約有2億元人民幣。但他放棄了剛有些起色的公司,說服大部分同事一起回國。他認為,植物工廠在國內是藍海行業,也是具備發展潛力的朝陽行業。

回國那年秦楚漢30歲。他懷揣著美好願景,也不斷迎接各種挑戰。當時,國內市場對植物工廠的接受程度較低,價格高是主要因素,他種的菜比田裡的菜貴了至少3倍,“100個投資人中都不一定會有一個人認可”。有時還要面對“箱子裡種的菜能好吃嗎”的質疑。

幾乎沒有盈利的頭兩年,秦楚漢難免感到困惑。植物的成長和更新,給了他適應變化無常的韌性,他始終堅信,“這是值得付出青春的行業”。

作為首次參賽的選手,秦楚漢今年在比賽中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年輕人。在這裡,他們一起認真地討論如何“閱讀”生菜的心情、生菜燒邊的原因、節能的方法、商業化的可能性……在評委何勇看來,這是一群有著理想主義情懷的年輕人,他們對垂直農業的熱情和投入讓他動容,“我們國家的農業現代化需要更多這樣有知識、有技能、有理想的年輕人參與進來”。

“我想通過我們這些人讓整個產業發生質變,那樣的話,下一代人再進入這行的時候,就不會覺得薪資和計算機、金融行業有什麼落差。”楊浩的師弟陳堅說。今年剛滿24歲的他,准備在中國農業大學攻讀博士學位。

聯合國人口學家估算,到2050年,全球人口將達到96億。“秦楚漢和熊元科們”,正試圖改變“人類靠天吃飯的命運”。

崇明島上的集裝箱裡,生菜在這群年輕人的呵護下,靜靜長大。30多天后,這個約40立方米的集裝箱裡,將長出綠油油的生菜。他們共同期待,在這個充滿科技感的空間裡,長出垂直農業的未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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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責編:李慧博、孫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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